中国保险 | 赵银仁 两起机动车爆胎案交强险赔付问题分析

机动车在道路上爆胎所引发的事故是否应被认定为“交通事故”是实务中争论的焦点。本文案例一和案例二两起案件中法院的说理不同，结果也大相径庭。借鉴德日两国的立法可知，如果在《道路交通安全法》（以下简称道交法）的立法中引入机动车处于“运行”状态的规定，则可以有效限缩交强险赔付范围过宽的问题，也可以使立法和司法更符合无过错责任原则的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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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赵银仁「河海大学法学院」

文章｜《中国保险》2021年第10期

案例简介

案例一：道路边停放的机动车爆胎致人损害案

事实概述：原告X正常行走在路上，遇被告A违法停放在路边的货车，在绕行到该车后轮处时该车后轮突然爆炸，原告X被爆炸的气流击伤。案涉车辆在被告B保险公司处投保交强险、商业险，被告A系被告C的员工。原告X诉至法院，要求三被告赔偿原告损失。另查，案发后由于未报警，公安机关也未做出交通事故认定。被告A对原告的主张不持异议，但认为车辆已投保了保险，应该由被告B保险公司赔偿。被告B保险公司抗辩的主要理由是：原告X受伤并非因道路交通事故所致，公安机关亦未出具交通事故认定书，故被告B保险公司不应理赔。

一审法院认为：涉案事故发生在道交法规定的道路上；本案事故的发生系因车辆使用人疏于保养和轮胎检查，故机动车方对事故之发生存在过错。根据道交法第119条之规定，本案事故应认定为交通事故。此外，对于交警部门未出具交通事故认定书，法院认为，对案件的判断和认定不完全必然取决于公安部门是否做出交通事故认定。基于此，认定被告B保险公司负有赔偿责任。一审宣判后，被告B保险公司不服一审判决，提出上诉。

二审法院认为，“交通事故”的认定应严格适用道交法第119条确立的构成要件，而规定中并未对机动车在道路上的运行状态做出限制性规定，且机动车在道路上处于运动和停止状态都是道路交通之组成，故诸如停在道路上的机动车因路基凹陷而倾斜、车载的货物滚落砸伤路人等事件，因满足了法律规定的交通事故构成要件，故尽管事故车辆处于停止状态，但仍应认定为交通事故，保险公司应该赔付。最终驳回了保险公司的上诉，维持原判。

案例二：修车时轮胎爆炸致人死亡案

事实概述：A驾驶机动车在工业园内的道路上运输泥土，发现轮胎损坏后，联系B到现场维修。在维修过程中，轮胎爆炸导致B死亡。B的家属认为车辆处于运输过程中，而停车维修是交通行为的有机构成，且事发地也符合道交法的规定。故B的家属诉请损害赔偿。

一审法院认为：根据道交法的规定，交通事故中的车辆系作为整体认定。但案涉轮胎已与机动车脱离，轮胎应视为独立的物而区别于机动车，故本案不符合交通事故之构成。因此，一审没有认可交强险承保的C保险公司的赔偿责任。

二审法院认为：案涉事故发生在车辆行驶至目的地的过程中，事故地点是在道路上，符合道交法关于道路的规定。另外，事故的发生系因A对轮胎的安全未尽提醒义务，以及B疏忽大意造成的，既有过错亦有意外，符合道交法关于交通事故的认定。C保险公司应当在交强险范围内承担责任。C保险公司向江苏省高院提出再审申请认为：案涉事故系因修理承揽期间发生的事故，与机动车的交通工具属性无关，不应认定为交通事故。

江苏省高院再审认为：其一，从道交法119条第5项关于交通事故的定义来看，必须有机动车的参与。本案中轮胎爆炸时与机动车分离已久，应视为独立之物，故该轮胎不属于道交法规定的交通工具，因此案涉事故不属于交通事故；其二，交强险条例第1条规定了其基本目的在于保障机动车道路交通事故受害人依法得到赔偿，促进道路交通安全，因此该范围不能无限扩张，不能将涉机动车的事故都适用交强险。

案例剖析

争议焦点：是否属于交通事故？

两起案件的基本案情类似，都是机动车在静止状态下，因为轮胎爆炸而导致他人人身伤亡事件。但是，在具体细节上，两个案例又稍有不同。其区别主要在于案例一中轮胎爆炸时轮胎尚未与车辆分离，与车辆属于一个完整的机动车整体。案例二中的爆炸发生时，轮胎已经与车辆分离已久，轮胎本身没有被认定为机动车的组成部分，最终人民法院否定了其作为交通事故的定性。

总体来看，两起案件的争议焦点在于：案涉事故是否属于道交法规定的交通事故的范畴。这个焦点又与两个问题相关：第一，交通事故是否要求车辆处于运行而非静止状态；第二，交通事故的发生是否必须是碰撞类事故，轮胎爆炸、货物坠落等非典型性事故是否可以认定为交通事故。这两个问题也是实务中处理交通事故案件时保险公司争辩的焦点。

基于现行法律规定的分析

道交法第76条规定：“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由保险公司在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民法典第1213条也明确规定：“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损害，属于该机动车一方责任的，先由承保机动车强制保险的保险人在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条例》第3条也规定，发生交通事故是交强险赔付的前提。因此，在类似本文的案件中，案涉事故是否属于交通事故至关重要。对于交通事故的认定，道交法第119条规定：“交通事故，是指车辆在道路上因过错或者意外造成的人身伤亡或者财产损失的事件。”

因此，如果基于现行法律确立的标准，机动车在道路上发生的事故基本上都属于交通事故的范畴，进而应由交强险先行赔付。既无需考虑事故的发生是否在机动车行驶时，也无需考虑事故是否系碰撞类事故或其他类型事故。因此，前述两起案件，从法律条文文义角度来看，应被认定为交通事故的范畴。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标准实际上给保险公司赋予了过重的赔付责任。在案例二中，一审和再审法院并没有严格适用法律的规定，实际上是对交通事故的规定进行了学理上的解读，以避免交通事故的类型被过分扩大。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解读尚欠缺法律上的明确规定，只能是法院的学理解读而已。

域外立法的启示

对于交通事故的认定范围，我国的立法较为宽泛，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保险公司的赔偿责任。放眼域外法系，德国和日本两国在机动车交通事故损害赔偿领域采用了与我国相类似的无过错责任结合强制责任保险的立法模式，但是对于事故的发生形态，两国确立了与我国不同的立法模式，具有启发意义。

德日两国的立法

1909年德国颁布实施了《道路交通法》，其后进行了多次修正。该法第7条中首次确立了机动车交通事故损害赔偿领域之无过错责任。目前，该法第7条第1款规定：“在机动车或机动车牵引的拖挂车运行时造成他人死亡，或伤害他人的身体和健康，或侵害了他人的物品的，机动车的保有人（Halter）必须赔偿被害人由此造成的损失”。

1955年日本制定了《自动车损害赔偿保障法》。该法相较于德国晚了近40年，大幅借鉴了德国道交法中关于损害赔偿的归责和强制责任保险的规定。自赔法第3条规定：“为自己将机动车供运行之用者，因其运行而侵害他人之生命或身体时，对所生损害负赔偿责任。但是，当证明自己或驾驶者就机动车之运行未怠于注意、受害人或驾驶者以外之第三者有故意或过失以及不存在机动车结构之缺陷或机能之障碍时，不在此限。”

德日两国对机动车交通事故领域的立法较早，作为大陆法系的重要代表，两国之立法对其后诸多国家在该领域的立法起到极大的借鉴作用。相较于我国的立法，德日两国的立法对于事故发生的形态都采用了机动车在“运行”时发生的人身或财产损害事故的认定标准。两国在机动车交通事故损害赔偿领域采用了无过错责任。但是，另一方面，学理上又对无过错责任的适用做出了明确的限制。这种限制和约束反映在立法的条文上，就是对机动车状态做出了处于“运行”状态的约束。而对于非处于运行状态发生的事故，可以基于一般侵权责任法或者其他特殊侵权责任法（如产品责任法、易燃易爆等危险责任的规定）来处理。这样既符合机动车交通事故损害赔偿法的立法本意，也有效限制了交强险的赔偿范围。

对我国的借鉴

我国目前在立法上缺乏对交通事故“危险性”的特殊认定，因此，在审判实务中，对于此类案件存在较严重的同案不同判的现象。人民法院出于受害者救济的考量，多数情况下认可保险公司的赔偿责任，但是，同样也带来了判决书说理上的困难和法律理解上的争议。因此，我国亦有学者主张，应该借鉴德日两国的规定，修订我国的道交法，在事故形态的认定上增加对机动车在道路上“运行”时发生交通事故的约束，从而使法律规定更符合无过错责任的法律原理，进而有效界定保险公司赔付范围。

对于因机动车轮胎爆炸而引发的事故，人民法院应区分事故发生的形态。对于正常行驶时发生的事故，应认定为交通事故，由保险公司进行理赔；对于未处于行驶状态下发生的事故，则无论是否将轮胎拆卸下来，其事故的发生实际上与机动车的“交通行为”无关，不具有危险性，不应该适用道交法和交强险的赔付要求，而应该基于一般侵权责任法或者在符合其他特别侵权责任法适用的情况下，在相应的法律体系下寻求对受害者的有效救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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